今天采访的专家是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教授、研究员阿德里亚娜·马丁内斯，她拥有社会研究博士学位，专注创新、产业转型与可持续出行研究。其研究核心聚焦汽车行业发展、数字化与可持续双重转型、工业 4.0 及创新生态系统，尤其聚焦于拉丁美洲地区。

她对丰田、吉凯恩汽车（GKN）等企业在墨西哥的战略开展实证研究，发表多篇相关论文与书籍章节，还是《Entreciencias》期刊创始人兼主编。

阿德里亚娜博士还经常参与多国学术及行业会议，近期研究探索全球汽车行业中数字化、电气化与产业政策的相互作用，关注墨西哥在北美和拉美供应链中角色的演变。以下是她的访谈实录。

01.用一个词评价中国汽车企业及其品牌的全球化进程，你会选择哪个词？原因是什么？

“战略性的”。

我会选择“战略性的” 这个词，因为我们所见证的不仅仅是快速的全球扩张，更是一场经过深思熟虑且具有变革意义的行动。比亚迪等中国汽车制造商并未遵循传统的出口模式，而是在重新定义游戏规则。

它们在研发方面投入巨资——仅比亚迪就有超过 12 万名研发人员，并且正在建立本地化生产中、组建智能联盟，还能快速适应不同市场的法规。这不仅体现了规模，更彰显了意图。

比亚迪美洲区执行副总裁兼总裁李柯（Stella Li）就是战略性领导的一个绝佳例子，她从 1996 年起就在比亚迪任职。她在塑造比亚迪在拉丁美洲和美国的品牌及业务运营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所以，没错，这是战略性的，而且在重塑全球行业的方式上也具有变革性。

02.在您所在的国家，您认为中国汽车企业的全球化战略是否体现了长期主义思维？

毫无疑问，墨西哥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

中国汽车制造商进入墨西哥市场并非仅仅为了销售汽车，而是在建立长期的产业和战略存在。其中一个早期信号是江淮汽车（JAC Motors），自 2017 年起，它就通过与 Giant Motors 的合资企业在墨西哥伊达尔戈州的萨哈贡城进行汽车组装。该项目稳步发展，展现了一种基于本地融合的模式。

最近，比亚迪宣布计划在墨西哥建设自己的工厂——这将是该国第一家全资中资汽车制造工厂，是长期承诺的明确信号。这些举措不仅关乎市场机遇，也是对《美墨加协定》（USMCA）规则的战略性回应，同时也反映出墨西哥正被定位为北美和拉丁美洲的区域出口枢纽。

此外，中国企业正在投资那些需要长期愿景的领域：电动汽车、充电基础设施、供应链、技术教育和售后网络。这些都不是短期的赌注，而是涉及能力建设、技术转让和对本地人才的依赖。

因此，它们在墨西哥的做法从各个层面都体现了长期主义：产业层面、技术层面和地缘政治层面。

03.您认为中国汽车企业在全球化战略中应该塑造什么样的形象？

我认为中国汽车企业目前拥有独特的机会，可以塑造一个远超“低成本” 旧有认知的品牌形象。那种说法已经过时了。它们现在需要强调的是创新、信任、可持续性和本地参与的结合。

以比亚迪为例，它已经被公认为全球电动汽车领域的领导者，并在研发、设计和自动驾驶方面投入了巨资。但仅有技术是不够的。要建立真正的全球信任，它们需要被视为合作伙伴，而不仅仅是出口商。

这意味着要投资于本地人才，与大学和研究中心合作，为社区发展做出贡献。这些行动塑造的品牌形象不仅先进，而且能融入并尊重本地生态系统。

此外，展示多元化的领导层也有助于差异化。例如，比亚迪美洲区执行副总裁兼总裁李柯（Stella Li）为品牌带来了更具包容性和现代感的形象——这在西方市场尤其能引起共鸣。

总之，中国汽车制造商应致力于被视为创新、高端、可持续且值得信赖的企业——拥有全球愿景，但扎根本地。这才是在竞争最激烈的市场中打开大门的形象。

04.中国汽车制造商应如何在政策波动中动态调整本地化率？在墨西哥建厂仍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墨西哥仍然是一个极具战略意义的地点，但对于中国汽车制造商来说，这不再是一个“简单” 的选择。理论上，在这里建厂是合理的，因为根据《美墨加协定》，如果满足 75% 的区域含量要求，就可以免税出口到美国和加拿大。

但实际上，情况更为复杂。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日益加剧。即使中国企业遵守本地化比例规则，美国对与中国公司相关的电池、电子产品和零部件仍存在担忧。这就产生了超出贸易协定范围的非关税壁垒——而且这些壁垒是真实存在的。

尽管如此，在墨西哥建厂仍有诸多优势。该国拥有强大的供应链、合格的劳动力以及在瓜纳华托、普埃布拉和科阿韦拉等地区成熟的产业集群。除了北美，墨西哥还可以作为进入拉丁美洲市场的跳板，这些市场正在增长且政治敏感性较低。

为了应对这种不断变化的局面，中国汽车制造商需要保持灵活性和政治敏感性。自2025 年 1 月唐纳德・特朗普重返美国总统职位以来，政府实施了新的关税政策——包括对不符合《美墨加协定》含量规则的汽车和汽车零部件征收 25% 的关税，以及所谓的 “解放日” 战略，即对全球进口商品加征基准关税。

鉴于这种变化，密切关注2025 年 4 月以后美国的政策发展，并动态调整在墨西哥的投资时机和生产策略至关重要。这包括探索多元化的出口目的地，投资区域供应链，以及确保严格遵守含量和原产地要求。

总之，墨西哥仍然是一个可行但风险较高的选择。成功将取决于灵活的本地化战略、风险管理以及对区域整合的长期承诺——不仅仅关注美国，而是将墨西哥视为一个多市场平台。

05.在墨西哥，全资企业和与本地企业成立的合资企业，哪种模式更具抗风险能力？是否能够实现并达成北美的本地化率要求？

在当前背景下，合资企业往往具有更强的风险抵御能力，尤其是在市场进入的初期阶段。它们能让中国汽车制造商分担监管负担、应对本地动态并利用现有的供应链。在处理像《美墨加协定》75% 区域含量要求这样复杂的规则时，这一点特别有用。

正如我前面提到的，江淮汽车在墨西哥与Giant Motors 合作，该联盟成为快速符合劳工标准、供应网络和监管预期的有用模式。

另一方面，像比亚迪据称计划建设的全资工厂，可以提供更多的控制权和长期效率。但在美国加强对中国原产零部件和国家安全问题的审查下，它们也面临更高的地缘政治风险。

至于满足《美墨加协定》的含量规则，两种模式都可行，但策略不同。得益于本地合作伙伴已建立的采购关系，合资企业往往起步更快。全资工厂则需要更深层次的本地化，特别是对于电池、钢铁和电子产品等关键零部件，这需要更多的时间和投资。

因此，总结来说，合资企业在进入阶段提供政治和运营上的灵活性，而全资企业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更具优势。一种混合策略——从合资企业起步，逐步提高所有权比例——可能是最明智的长期路径。

06.“墨西哥本地化+辐射拉美”战略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如何利用《墨西哥-阿根廷自由贸易协定》降低供应链成本？

将墨西哥作为区域枢纽服务拉美市场的战略是明智的，但这并非自然而然就能实现。它需要精确的执行和对几个关键挑战的认识。

首先，整个拉丁美洲的物流和基础设施参差不齐。将车辆或零部件从墨西哥运往阿根廷或巴西等国家，常常因港口拥堵、铁路连接有限和法规分散而变得复杂。在处理电动汽车时，这些问题更为关键，因为电池运输和认证标准因国家而异。

其次，技术法规的协调是一个重大挑战。阿根廷的排放或安全标准可能与哥伦比亚或智利不同。这要求企业开发灵活的生产系统，并投资于区域合规团队。

好消息是，墨西哥的贸易架构提供了真正的优势。《墨西哥-阿根廷自由贸易协定》（ACE 55）允许在年度配额下免税出口轻型车辆和零部件，且配额会随着时间增加。中国汽车制造商可以在墨西哥使用区域投入（如来自阿根廷的锂或汽车零部件）组装车辆，并根据该框架出口，大幅降低物流和关税成本。

另一个战略优势是有潜力利用墨西哥除典型科技中心之外的产业集群。例如，瓜纳华托拥有强大的汽车集群（CLAUGTO）和新兴的清洁能源集群。这些生态系统连接本地供应商、大学和公私合作项目，帮助企业建立本地供应链、整合创新并更有效地响应区域需求。

总之，“墨西哥本地化+拉美扩张”战略前景广阔，但需要在物流、法规协调和区域采购方面进行投资。《墨西哥-阿根廷协定》提供了一个降低成本的有力机制，特别是与合理的含量策略和跨境供应链设计相结合时。汽车制造商能否将墨西哥的产业能力与南美洲的资源基础和消费者需求有效连接，将决定其是否能取得长期成功。

07.美国和墨西哥都提出了希望换取中国电池专利的，是否有其他途径，如与本地高校或企业联合研发等方案来突破合作壁垒？

当然，事实上，联合研发和共同创新模式不仅是可行的替代方案，而且在电池等敏感领域，可能是克服知识产权壁垒的更优策略。

鉴于当前围绕中国电池专利的政治敏感性，特别是在特朗普政府执政期间，与墨西哥的本地大学和研究中心共同开发技术，提供了一种更具合作性和政治韧性的途径。

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UNAM）、墨西哥国立理工学院（CINVESTAV）、墨西哥科技大学（Tec de Monterrey）和瓜纳华托大学等机构，已经在锂、储能和可持续交通领域开展了前沿研究。对于希望建立信任、生成共享知识产权并减少对有争议专利依赖的中国企业来说，这些都是天然的合作伙伴。

但机会不仅限于学术界。在瓜纳华托等地区，我们看到了由能源和汽车行业驱动的创新集群的出现。这些生态系统促进了政府、大学和企业之间的深度合作。中国企业可以在这里发挥积极作用——不仅作为投资者，还作为知识伙伴，帮助开发本地化技术和长期产业能力。

另一个有效的想法是探索分层许可或模块化创新平台——在开放的知识产权框架下共同开发生态电池回收或热管理系统等非核心技术，而更敏感的组件则在受控的区域许可下进行。这种基于信任的灵活知识产权模式，能够在不损害专有知识的前提下推动进展。

总之，联合研发不仅是一种替代方案，更是一种战略解决方案，它符合墨西哥的产业发展目标，培养本地人才，并降低中国企业的政治风险。它将竞争转化为合作——这正是当前地缘政治时刻所需要的。

08.有一种观点认为，美国汽车制造商在北美市场战略性收缩以维持高额利润，但在其他区域市场，尤其是电动汽车市场，正逐渐失去竞争力。您如何看待美国汽车制造商的战略决策？未来在全球市场上，美国和中国汽车制造商将形成怎样的竞争格局？

这是一个很有见地的观察，它凸显了战略重点的明显差异。

美国汽车制造商越来越注重利润率而非市场份额，尤其是在北美市场的卡车、SUV 和高端车型方面。这种 “利润优先于存在” 的战略带来了短期回报，但也在许多全球区域留下了巨大空白，特别是在电动汽车领域。

与此同时，中国汽车制造商正积极填补这些空白。

比亚迪、小鹏和吉利等品牌不仅提供价格实惠的电动汽车，还在拉丁美洲、东南亚甚至欧洲部分地区投资本地供应链、充电基础设施和客户生态系统。

因此，我们看到的是一种双重竞争格局的出现：

短期内，美国公司可能在北美保持强势地位，受到关税和品牌忠诚度的保护。但在全球范围内，中国企业正在迅速扩张，尤其是在对成本敏感和技术驱动的市场。

技术创新将是关键。

中国企业在电池技术、充电解决方案和半导体领域取得重大进展，目标是到2026 年实现垂直整合。如果美国汽车制造商不加快创新步伐，特别是在电动汽车平台和智能移动领域，它们甚至可能在本土市场落后。

尽管特朗普的回归引入了新的保护主义措施，为美国公司提供了一些短期保护，但真正的风险在于长期：

如果它们不适应并进行全球扩张，可能会被更灵活、更具技术驱动性的中国竞争对手超越。

因此，这十年至关重要。它可能决定美国汽车产业是实现平衡复苏，还是全球领导力将被重塑，且越来越多地由中国汽车制造商引领。

09.福特以中国为生产基地，覆盖东盟和澳大利亚等市场，取得了一定的成功。这种模式是否值得其他汽车制造商借鉴和推广？

是的，但有重要的前提条件。福特以中国为制造基地服务东盟和澳大利亚等外部市场的战略，在成本效率、生产规模和上市时间方面取得了成功。依靠中国强大的供应商基础和先进的电池制造能力，福特能够向快速增长、对价格敏感的地区提供实惠的电动汽车。

然而，地缘政治格局已发生重大变化。自2025 年唐纳德・特朗普重返美国总统职位以来，新的关税和贸易限制给全球供应链带来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这使得福特的模式比过去更具政治敏感性，也更不可预测。

尽管如此，仍有一些有益的经验值得借鉴。其中之一是混合生产策略的价值——零部件初步制造在中国进行，但最终组装和法规合规在目标市场内或其附近完成。另一个是资本效率，正如福特通过与江铃汽车（JMC）等合资企业所展示的那样，这降低了成本并提高了本地响应能力。

对于当今的汽车制造商而言，福特模式仍然具有相关性，特别是对于进入新兴市场或受有利贸易协定覆盖的地区。但它需要进行调整：企业应多样化生产基地，考虑墨西哥、印度或东南亚等国家，以更好地管理地缘政治风险。

总之，福特模式提供了宝贵的经验，但盲目复制已不再可行。在当今动荡的全球环境中，未来的成功取决于企业在应用该模式时的灵活性和区域性。

10.特斯拉抓住了电动汽车的先发优势，但目前在各个区域市场正面临更多竞品的挑战。您如何看待特斯拉后续的发展？

一方面，特斯拉重新定义了全球汽车行业。它将电动汽车从环保产品的定位转变为令人向往的高性能创新产品。这种先发优势使特斯拉多年来在电动汽车市场占据主导地位。但我们知道，先行并不保证永远领先，尤其是在一个高速发展的创新驱动型行业。

如今，特斯拉仍拥有主要优势：品牌影响力、强大的垂直整合能力，以及在电池技术（如4680 电池）、自动驾驶和机器人领域的前沿投资。其在美国、中国和欧洲的全球制造布局也赋予了它物流优势。如果特斯拉成功推出 2.5 万美元的电动汽车，可能会极大地加速清洁能源出行的普及。

然而，挑战是真实存在的。在欧洲和中国等市场，由于激烈的本地竞争和不断升级的政治紧张局势，特斯拉的市场份额有所下降。Cybertruck 或 Roadster 等产品的延迟也削弱了其发展势头。随着全球对数据隐私、劳工实践和自动驾驶技术的监管日益严格，特斯拉必须变得更具适应性和区域敏感性。

那么，要保持全球领先地位需要什么？

特斯拉必须从仅仅是一个技术颠覆者，转变为一个真正具有适应性的汽车制造商。这意味着扩大其平价产品线，加强区域本地化，建立更稳固的合作伙伴关系，并通过开源平台、学术联盟或在新兴市场的联合投资等方式拥抱合作。

总之，特斯拉仍然是领跑者，但电动汽车的竞争已经进入多极化时代。成功现在不仅取决于创新，还取决于敏捷性、包容性和全球战略定位。2025 年，在美国保护主义政策和中国电动汽车制造商崛起的背景下，特斯拉面临的挑战不仅来自竞争对手，还来自全新的地缘政治和监管格局。

最后，我想说我们不应忽视丰田。有些人认为丰田的做法保守，但我认为这实际上是一种深思熟虑且符合具体情境的战略。其多元化路线图——融合混合动力车、插电式混合动力车、氢能源车和纯电动汽车——使其能够适应不同市场的基础设施现状和消费者需求。

此外，不要忘记他们还与比亚迪合作，为中国市场联合开发电动汽车，这表明他们正在以自己的方式在电动汽车领域积极定位。

作 者 / 阿德里亚娜·马丁内斯（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教授、研究员）

文章来源 / 轩辕之学公众号

采 访 / 孟为（轩辕之学）

编 辑 / 轩辕小浪花